作者 | 南方周末记者 封聪颖
责任编辑 | 顾策
“过去讲创新,是模仿、跟进、赶上然后赶超。但我在2005年得出的结论是,要拒绝模仿,要自主创新。”深圳研一新材料公司创始人岳敏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他今年50岁,曾任北交所第一股贝特瑞(835185)总经理,贝特瑞是一家生产锂电池正负极材料的公司。2019年离职后,他在深圳创办了一家聚焦锂电功能材料领域的企业——深圳研一。
创业至今,岳敏越来越肯定,创新能力决定企业生死和未来,“尤其是民营企业,没有资源,没有退路”。
他的想法与政府不谋而合。广东省政府已经连续两年在开年第一天召开全省高质量发展大会,2024年大会的关键词就是“创新”。
“我们要率先达到中等发达经济体水平、率先进入创新型经济体前列,还有较大差距和不足,也意味着有较大的潜力和空间。”广东省委书记黄坤明在大会上动员全省加快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。
但“创新”的主体仍是企业。政府和企业,如何从不同的方向,推动创新的实现?
广东东莞,松山湖材料实验室一期工程(第一批)。视觉中国 图
“脑子里就不能有条条框框”
岳敏的公司位于深圳龙华区观澜银星科技园。该园区运营20多年,聚集了超过400家来自生命健康、电子信息等产业的企业,逐渐形成了产业创新集群。见面时,岳敏身着西装,却配了双运动鞋。他除了跑步锻炼,基本没有其他爱好,“现在很多人打掼蛋,我不玩”。岳敏是四川人,1993年入职洛阳市冠奇工贸有限责任公司,从化验室主任一路做到总工程师。他在2002年南下深圳,带着自主创新和在国内开创锂电池负极材料行业的想法到贝特瑞。当时,日本企业在负极材料领域仍占绝对主导地位,掌握技术和市场。但到2011年底,贝特瑞的负极材料出货量已超过日本企业成为世界第一。2017年,中国的锂电池行业已能做到全球领先水平。当年,宁德时代(300750.sz)的动力电池出货量超过松下,首次达到全球第一。岳敏意识到,未来锂电行业需要颠覆性创新,并提出推动能源革命的梦想,“好的东西一定是用最简单的方法做出来的”。但岳敏的想法并没有在贝特瑞公司内部达成共识,有人质疑,“颠覆性创新哪有那么容易?”于是岳敏决心离开,以内部创业的方式逐步淡出核心经营层,创立深圳研一。目前公司已获得来自晨道资本、深创投、红杉中国、高瓴创投等多轮投资,累计融资金额十几亿元。成立公司后,岳敏首先招聘了一批跨专业的大学毕业生。“要做颠覆性创新,脑子里就不能有条条框框。”目前,他的公司在国内外设立了5个研发创新中心,研发团队超过300人,其中有超过40位全职博士。因为聚集众多高校、研究所,广东的人才储备充足。以深圳为例,一份由深圳人才集团发起的研究报告显示,深圳科研人员体量从2018年的1.83万增长至2022年的5.45万,增速在北京、上海等城市中居首位。但企业渴求的顶尖人才依然存在缺口。“预计到2025年,仅新能源汽车专业人才缺口就超百万人,高层次人才更是一将难求。”在2024年的全省高质量发展大会上,广汽集团董事长曾庆洪直言高水平人才短缺问题。为补足缺口,据广东省财政厅最新消息,2024年广东省将继续安排43.5亿元推进高等教育“冲一流、补短板、强特色”。其中,安排“长基”计划专项补助1.38亿元,支持13所高校基础学科拔尖人才培养。岳敏表示,人才引入公司后,还要建立良好的创新激励机制。他举例称,立项时发项目奖,产业化后给销售提成,赚钱后有业绩分红,当项目成熟到可独立成立一家公司时,给科研人员股份,让他们成为老板。
全过程创新生态链
在岳敏创办深圳研一的同时,政府正雄心勃勃试图打造一条全过程创新生态链,为企业的创新提供条件。从广东省科技厅提供的数据来看,广东区域创新综合能力已连续7年居全国首位,“深圳—香港—广州”科技集群连续4年居全球创新指数第二位,高新技术企业、入库中小型科技企业数量双双超过7万家。广州工业智能研究院院长于广平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,广东能在全国范围内建立起创新的优势,关键是构建了覆盖“基础研究+技术攻关+成果转化+科技金融+人才支撑”的全过程创新生态链,让广东科技创新不再局限于单一领域、特定环节,而是涵盖了从原始创新到现实生产力转变的全流程、各环节。以基础研究为例,目前全省已建有国家实验室2家,广东省实验室11家,全国重点实验室(国家重点实验室)31家,“一带一路”联合实验室4家,广东省重点实验室435家,粤港澳联合实验室31家。2023年省级科技创新战略专项资金中基础研究投入30.5亿元,占实际支出近40%。于广平表示,在整个创新链条中,高等院校及传统科研院所偏向于“前端”的基础研究,企业是以产品为导向,偏向于“后端”的成果产业化,中间少了一环所谓的“应用基础研究”,当前这一环主要由新型研发机构来承担。广州工业智能研究院成立于2011年,是广东省首批新型研发机构。据广东省科技厅数据,当前全省已建立277家省级新型研发机构,逐步成为产业创新的重要力量。新型研发机构最早萌芽于珠三角地区。1996年,深圳市政府与清华大学联合成立的深圳清华大学研究院,被认为是国内最早建立的新型研发机构。但具有事业单位性质的新型研发机构,在成果转化的过程中遇到不少难题。据于广平介绍,科技成果转化包括成果形成、评估、测试、中试、小规模投放、规模化生产等过程,具有高风险、高投入和长周期的特点,导致风险承受能力不强的金融资本和企业不能或不愿投资。“新型研发机构,大多只有几年的建设期资金支持。这导致新型研发机构对研发及成果转化的投入较为谨慎。”于广平说。于广平建议,主管部门设立科技成果转化专项资金,创新科技成果转化项目扶持方式。例如,探索“拨投结合”的财政经费支持模式,先期通过科技项目立项予以资金支持,在项目成果进入市场化融资阶段时,将前期项目资金按市场价格转化成股份,后参照市场化方式进行管理或退出。岳敏和不少高校、研究所打过交道。他了解到,科研人员做产业化成功率不高的原因包括,未能洞察真正的市场需求、重视发文章而轻视产业化落地、成果未能与产业对接等。“不敢转、不想转、不会转。”于广平也有同感。“不敢转”是指事业单位性质的新型研发机构受制于体制机制等各方面影响,目前仍须按国有资产评估和备案管理规定进行科技成果转化,存在转化流程复杂、资产处置权不清晰等问题。同时也担心科技成果定价不当造成国有资产流失,担心转化失败造成国有资产损失。“不会转”是指科技成果转化是一项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,面临诸如企业运营、商业模式、市场营销等众多不确定性,很多机构往往“知难而退”。
创新落在产业上
在今年的全省高质量发展大会上,广东省工信厅厅长涂高坤表示,广东要以20个战略性产业集群和5个未来产业集群为主轴,加快建设以科技创新为引领的现代化产业体系。2020年,广东发布20个战略性产业集群,包括新一代电子信息产业、先进材料产业、新能源产业、区块链与量子信息产业等。目前,这20个战略性产业集群占全省GDP比重超四成。其中,未来产业集群包括未来电子信息、未来智能装备、未来生命健康、未来材料、未来绿色低碳,这代表着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方向。在这些战略性、先导性产业上,全球范围内面临着激烈竞争。以人工智能领域为例,国内的AI算力芯片和国外先进水平相比仍有较大差距。目前深圳研一的主要产品是补锂添加剂、正负极粘结剂等,并已实现量产。岳敏表示,粘结剂、添加剂等锂电功能材料虽然用量小、成本占比小,但对锂电池的整体性能有重要影响。由于产品种类多、技术难度大、整体规模小,在过去没有被重视,导致相关产品严重依赖进口。他创立公司的初衷就是补齐这块短板。广东省社会科学院经济学研究员丁力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,衡量一个地方的创新能力,可以看创新对当地经济的拉动效果。比如,相关的新产业是否发展起来,既要看市场份额,也要看产业化程度。从专利到产品再到市场的过程,往往被称为“死亡谷”。丁力表示,技术变现要靠完整的供应链来支撑,从上游的原材料到中间的生产制造,再到下游的市场销售都要打通,不能仅靠研究院创新。“但引入企业不一定就能解决变现的问题,关键要看这家企业是否生产、市场两条腿走路。”企业在介入科研成果转化的过程中,要怎么提高成功率?岳敏认为,首先是企业主导,例如由公司派人到高校的项目组参与并主导研究,解决学生毕业带来的持续性问题等。此外,企业与教授之间要做到百分百信任并形成利益和事业的共同体,比如共同组建合资公司。“如果按部就班从理论到研发再到产业化一步步走,很容易卡在产业化这一步。但如果理论上想透后,从产业端倒回来,去设计实验方案,当实验做成功以后,量产就没有问题了。”岳敏说。他表示,公司的研发立项是基于客户和市场需求,来确定做不做、做什么。立项之后,写专利和做实验同步进行,同时布局标准制定,尤其是填补空白产品的标准制定,在产品成熟度有六成以上时将其推向市场,在市场推广和客户评价中持续改善,直至成熟,并持续迭代。于广平也指出,科技成果转化及其产业化、市场化涉及科技、市场、资金、管理、体制等多元一体的协调发展。实现相关资源的整合,既需要有适合转化的科技成果,同时也需要能够帮助高校、科研机构实现资源整合的专业团队、服务机构和政府支持环境。“只有科技成果而没有全程、全链与全网的系统支持,再好的科技成果也难以转化成新产业、新动能。”于广平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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